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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兵教授:佛法对科学心理学及现代文明的启迪  

佛法对科学心理学及现代文明的启迪

佛教心理学年久资深,内涵丰富,除了在佛教修行和心理治疗、世俗应用上具有的实用价值外,它最值得重视的用途,应该说在于对科学心理学乃至整个人类科学和人类现代文明所提供的智慧启迪。

一、佛教对构建“大心理学”的启迪

作为20世纪人文社会学科中成果最大的学科,科学心理学成绩辉煌,越来越兴旺。未来学家预测:心理学很可能成为21世纪的前沿带头学科之一,在整个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将越来越大。

然而,科学心理学毕竟是一门比较年轻的学科,对人心的把握尚为粗浅,存在着不少缺陷。长期以来,心理学崇尚科学主义、生物主义、个体主义、客观主义、实验主义,试图以自然科学的法则解释极其复杂的心理现象,用研究物质现象的方法研究心理、心灵,用简化和病态的人性观,将人性的尊严与价值矮化,使自己变成无头脑、无心灵的学科,因而出现了人本主义、认知心理学、超个人心理学的变革。各种心理学体系,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法探究本是一体的人心,其对人心、人性的理解和诠释,多带有片面性,总是遭到批评。如实验心理学不能完全解决现实生活中的心理问题,对研究范畴与方法抱闭锁心态,与社会文化主流疏离;精神分析学仅着眼于人心的病态,关注本能的满足,弗洛伊德的泛性欲主义显然有牵强之处;行为心理学把人看作一头较大的白鼠,可以说是兽性层面的研究,认知心理学把人心看作一台较好的计算机,都忽视了人的情感、性灵和宗教经验;人本主义心理学又只着眼于人心善良的一方面。各家心理治疗,多治标不治本,往往治标亦不能令人满意,一般说只有百分之四十的有效率。

总之,整个心理学界,可谓四分五裂,百家争鸣,各说各的理,各卖各的药,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个心理学学派能成为公认的最合理范式,没有一个理论能贯彻人的整个心理世界,没有一条规律够得上物理学意义的规律,许多概念转借自其它科学,被认为是一门尚未成熟的科学。对仅仅用科学方法研究心理学,甚至心理学是否算得上科学、是否必须是科学,都有人提出质疑。近几十年出现的“后现代心理学”,即以对实用主义、实证主义为原则的科学心理学的反叛和消解为特征,认为科学主义心理学抹煞了心理学的社会历史制约性与文化科学的内涵,陷入困境。注重从文化、历史、社会环境等入手考察心理现象,以整体论、系统观克服原子论、还原主义方法的局限,注重对创造性、共存意识等高级心理现象的研究,与宗教研究双向互动,对宗教中的意识转换、生死体验、宇宙觉知、人类协同等问题给予密切关注,主张在更广阔的视野中评价宗教,使宗教经验可以从被传统心理学的排斥中解脱,获得与现代文明对话的基础。

后现代心理学表现出整合的趋势,已有一些人在构建“大心理学”,这种大心理学,应该是自然科学心理学和人文科学心理学的统一,主观方法(内省自陈、整体分析、现象学方法)和客观方法(实验观察)的统一,静态研究与动态研究、纵向研究与横向研究、定量分析与定性分析的统一。人的心理是多层次、多序列、多水平的、动态的复杂活动过程,大心理学的建立,应坚持心理学的人学性质,用辨证的思维,对各种方法进行整合。整合,不仅仅意味着综合已有的成果,而应有富于前瞻性的理论突破,这需要一种俯瞰全部心理学乃至整个人类文明、窥破人心秘奥的大智慧,亦即佛法所谓“总持智”。

自称心理学第四势力的超个人心理学(transpersonal psychology),便颇有整合西方科学心理学与以宗教为主的“世界精神传统智慧”的气魄,试图将二者结合起来,加以创造性的综合,提出一种整合人的身、心、魂、灵的人性理论,和相应的生物——心理——社会——精神连续一体的医学模型,认为在一切文明的源头活水——心灵上寻求整合,方为科际整合的关键,主张用各种方法研究人类的终极关怀、意识的转变与扩展、宗教经验与现象、个人与宇宙的关联、心灵的自我超越等从来属宗教所解决的问题。它继承了许多古老文化传统特别是佛教等东方宗教哲学观的遗产,将世界看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将人放到一个更大的与宇宙合一的背景中去考察,认为宇宙人生的真理要靠直觉的领悟才能获得,获得领悟的途径主要是由静修得到智慧,达到精神自由。

在构建整合的大心理学方面,佛教心理学已起了很大的启迪作用。多数对佛教心理学有所研究的西方心理学家都认为:西方心理学需要东方的佛教等传统心理学。容格在《西藏度亡经的心理学》一文中指出:若想直追心灵本源,需要一种与现代自然科学完全不同的思考方式,深入到实相中有(心灵)领域之究竟性主题。美国加州大学精神病学家瓦尔斯说,佛教心理学对西方心理学是一种威胁,因为佛教心理学以否定的方式解说自我,而西方心理学一直以“自我巩固”、“自我认同”为心理健康的堡垒;西方心理学倾向于治疗病态心理,而佛教心理学提供路标和工具。超个人心理学思想家肯·威尔伯以善于吸收东方传统智慧并长期致力于禅修实践著称,其理论体系中整合有佛教的禅修、无我、无明、法身等诸多核心观念。

随着全球经济文化的一体化,东西方文化的深入交融,佛教的影响将会继续扩大,佛法、佛教心理学对于创建整合科学心理学与传统宗教哲学智慧的大心理学,必将进一步提供启迪:佛法多层次多功能、动态缘起的心识观,以缘起、不二等如实知见的哲学观为指导的对心识的研究,可以克服心理学的弊端和困境,帮助建立以心灵为中心、心性为内核的大心理学。佛法的心身不二、心色不二论,可以纠正科学心理学偏重身、脑,将心理还原为物理、生物现象的生物主义、还原主义偏弊;佛法的心境不二论可以纠正科学心理学的环境决定论及否定主观经验研究的客观主义偏弊;佛法依正不二论可以纠正忽视群体与环境的个体主义偏弊。佛教的各种治理自心的技术,可以采用作心理治疗、心理卫生之道。佛教净化自心的理想人格——阿罗汉、菩萨、佛陀,为人类提供了理想人生的楷模。早在20世纪30年代,中国高僧太虚就对西方各派心理学做过研究评论,他在《真现实论》一书中指出:

此诸各派与行为派,皆不无一长,而各有偏执。取其众长,去其偏执,更进而为佛陀心理学之研究,庶其有渐明心理真相之可能。

佛法对科学心理学的最大启迪价值,大概还在于它的出世间性:佛法抓住人存在的根本矛盾——生死,紧扣人生痛苦根源——烦恼而研究心理活动,力揭烦恼的害处,开示人心的无限潜能,直窥心性并由此而解除痛苦、超越生死。这种出世间性,表现了人类心灵深处的究竟需求,对心理学当有永恒的启示意义。

另一方面,科学心理学对佛教心理学也多有启迪、促进意义,其科学的研究方法,可以补救古代佛教心理学的不科学性或前科学性、潜科学性,促进佛法的现代化和佛教的现代转型;其对自我意识、人格、个人成长等世俗心理的深入研究及治疗心理疾病的多种方法,可以补传统佛教心理学在世俗应用层面上的缺陷。

二、佛法对科学的启迪

人类学家贝尔(Danil Bell)预言:后现代社会将出现“神圣的复归”。这种“神圣的复归”,自然少不了对东方古老佛教的关注,首先表现在科学研究方面。

从16世纪以来对物质世界作分门别类的割裂的研究,经过几百年的蓬勃发展,从开出许多交叉学科、边缘学科,整体科学的创建已被推上前沿,科学处于又一次革命的阵痛之中。从割裂的研究进到相关性、整体性的研究,从片面注重物质到越来越注重心理、心灵、性灵,量子物理学、量子生物学、量子宇宙学、量子脑和意识研究等跨学科的研究,把在微观尺度上获得的知识应用到观察现象的所有范围,用于研究宇宙、生命、心灵所有领域中的相干性。不同学科都在探索一种更完整的理论——“统一论”,企图把范围广泛的发现都整合进一个高度统一的、简单的理论框架中,从对逻各斯的定量和分析理性转换到对整体的多方面的和整合的理解。

前沿科学家们的哲学观,从线性的实在论、唯物论,趋向心、物、灵一体的整体论乃至重视心灵、性灵的唯心论,呈现出与大乘佛教的心色不二论及真常唯心论同趋一轨之势。揭开心灵秘奥,开发心灵潜能,受到越来越多的科学家重视。如吉布塞提出“四维完整意识”;韦尔斯和拉塞尔提出“全球脑”;威尔伯意识进化的六个层次中最高为“终极意识”,被看作每一进化层次的本质、源泉、本性,此所谓终极意识,源出佛教的如来藏、真如。物理学家W·蒂洛认为,充分利用心灵的潜能,不只是关在堡垒里透过五个狭缝看世界,我们就能“打开房顶见天空”。布雷斯·巴斯卡《沉思录》说:

自我的尊严必须内觅,不能外求。就算拥有整个世界,对我来说,也等于什么都没有。如果我外求,那么,这个宇宙就包围我,把我当成原子,一口吞噬掉;如果我内觅,那我就能经由智慧的途径,了解整个世界。[1]

与佛教由了知自心便能了知一切的说法颇相符契。而通过内觅开发智慧,乃佛教的专长。佛教的禅定、观无我等技术,吸引了一批西方科学家,特别是心理学家。禅定、观无我的实践,必然开发出超意识和超越性智慧——般若。K·辛格为拉洛兹畅销全球的著作《微漪之塘——宇宙进化的新图景》所作序预言:

人类进化的下一步,将不再是外部形体的进化,而是内部意识的进化。通过心理-生理实践把人和宇宙意识联系在一起的印度瑜伽概念,为这种创造性提供了一种方法论。[2]

印度瑜伽,也应包括佛教禅学,它比起印度教瑜伽学更显精深博大。佛学心色不二及真常唯心的思想,在建立物理世界和生命世界、人类心灵之间的一致性上,当能提供智慧启迪,填补当前科学世界图景的最大漏洞。一个真正完整、如实的宇宙图景,应包括精神和对灵魂及其它超验实体的直觉等形而上的因素,拉洛兹认为,无论是现在还是在可预见的未来,这都是科学研究所达不到的领域,言下之义,是还须用佛教等宗教传统的修证方法去研究、参究而“证知”。

三、佛法对现代文明的启迪

现代人对宗教的“神圣的复归”,还表现在对现代生活方式乃至整个西方科技文明的反省上。

自16世纪以来,人类文明逐渐以西方文化为领航,全球文化日益西方化,工具理性、实证主义、科学技术主义风靡,促使全人类走向工业化时代、电子时代、光子时代、信息时代。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物质财富的大大丰富,在使人们的生活不断方便、丰富的同时,也使人生活得越来越紧张、忙碌、缺乏稳定感和安全感,迷失了自我和生存的意义,压抑已成为人类基因遗传的爱心、怜悯心、慷慨心、友情、信任感等社会情感,带来世界大战、恐怖主义、环境污染、道德沦丧、价值失范、精神心理疾病泛滥等诸多弊端,并酝酿着令全人类毁于一旦的危险,引起思想精英们对整个西方文明的反省。

犹如佛陀将人生种种痛苦归因于人心,西方思想家也将现代文明的种种弊病归结于人心。容格在《印度能教导我们什么》中说,西方从原始时代开始就遭到文化入侵,扭曲了西方人的精神,近几世纪以来虽然从非理性与本能冲动的沉重负荷中得到解脱,越来越理性、讲规矩、重组织,但丧失了人的整体性,分裂成意识人与无意识人:

我们爬上科技事业的山峦越高,我们越可能误用发明,越可能趋向危险邪恶。

当我们的心灵高升、征服长空之际,我们的另外一个人格,也就是被压抑在下的蛮性个体却已直堕入地狱。

马斯洛指出,现代人面临旧的价值体系陷于困境而新的价值体系尚未产生的断裂时代,价值的沦丧是这个时代的根本疾患。肯·威尔伯认为,万物之间的统一原是一切众生的本性及生存基础,可是人类习惯于人为地划定各种界限,使现代人生活在无止境的冲突中,生活在与自然、与他人、与真实自我越来越疏远的的过程之中,因而矛盾、冲突、焦虑。现代人既渴望回归自然,又喜欢新鲜刺激,这复杂感情背后是一种平行的张力,是入世与出世的双重需要。

对只崇拜科技而忽视情感生命及学术历史文化的隐忧,导致20世纪60年代以来存在主义哲学的流行和复归宗教的思潮。20世纪80年代以后,随着对过度物质化、工业化的反省,进入后现代思潮及维护生态的绿色运动,复归宗教的潮流再度兴起。一些思想家甚至提出经济的“零度增长”、“倒开发”、“次开发”。超个人心理学提供了一种崇尚宁静、和谐,追求超越和神圣的宗教圣徒式的精神生活样式,以抗衡那种喧嚣、浮躁、物质利益至上的现代生活。

现代社会人心的种种弊病,说明片面发展科技、发达物质生活的文明道路,确实存在问题,须从根本方向上拨乱反正。正如容格所说,西方文明所走的这条路“确实不是人类走向文明唯一可以走的路,而且也绝不是一条理想的坦途”。这条道路,与佛法解决人根本问题的途径相反:在佛法看来,人类文明创造的目的,未必在征服自然、增益财富,而在使人幸福快乐,乃至解决其存在的悖论,满足其超越生死、达到永恒安乐之涅槃的终极需求;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未必要穷究物质、发达科技,而在于穷究、治理、净化决定一切的主枢者——自心,征服异化的烦恼无明,开发自心的智慧潜能。这应该是比研究各门自然科学、开发自然资源更为重要的课题,是最有价值和效益的高科技,尤其是明心见性,更是简而灵的最高技术。对个人而言,确立正信、如实知见自心,应该当作安身立命之本的大事。佛法的精华——主要提供这一技术的佛教心理学,应当受到科学界、社会和每一个体的重视。研究佛教心理学,普及佛教心理学的知识,对于每一个现代人的心理健康,对于社会安乐、世界和平,当有重大意义。这是笔者多年呕心沥血撰写《佛教心理学》一书所持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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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卡尔·沙根《宇宙》,苏义秾译,台北好时年出版社,1983,页18

[2] 钱兆华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序言二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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